这场爱情似乎在7岁就已经注定。
卡蒂亚在7岁对埃特纳火山一见钟情。她因为叛逆被送到女子规训学校,但她努力说服了父母带她去看一看火山,她只在书上读到过的火山。
赤红的岩浆在昏暗的傍晚流窜,整个世界只剩下流动的石头和固定的石头,这和她读到的、想象到的完全一致,她瞬间感觉到大地鲜活的生命。
【资料图】
▲ 卡蒂亚静静望着汹涌的火山。
四年之后,7岁的莫里斯和父亲也参观了一座火山——斯特龙博利火山。这是欧洲最活跃的火山之一,每两三分钟就会爆发一次。
地球总让莫里斯痴迷,他有时候生活在恐龙时代,有时候生活在三叶虫的时代。而火山在他看来似乎是地球最美妙的浓缩。
他难以自拔,梦想着未来可以在岩浆中划起独木舟,漂流15英里。
她爱的火山和他爱的火山相遇,在他们都在读大学的时候,在一家不知名的咖啡馆中。他们交谈的内容无从得知,但可以想见,免不了谈起7岁那年和火山的初见,谈起那烈火如何在心中燃烧。
或许他们还聊了未来将对媒体说的——在火山上比人世间更自在,聊起故乡阿尔萨斯战后的断壁残垣让他们对世界有深深不安,聊起火山给他们的慰藉。
畅谈从白天到黑夜,直到咖啡馆打烊。外面下起了雨,他们一起走进雨中,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。
也有传闻说他们相识于大学的长椅上,或者相知于一场火山电影首映礼,但都指向同样的结局——他们二人,和火山共度了余生。
▲ 卡蒂亚和莫里斯。
1968年,他们第一次共同探索火山,联合一位好友,靠着勉强够用的补助金和别人捐赠的车子,他们到冰岛探寻火山。
这场行程并不顺利,车子抛锚了27次,最终撞毁。
▲ 二人撞毁的汽车。
莫里斯右脚踝跌进了温度高达140度的滚烫泥水中,皮肤像洋葱一样剥落。但他谈起这件事时毫无痛苦神色,还自得地说,“这是火山学家的浸礼。”
坎坷丝毫没有浇灭他们的热情,因为“一旦看过火山爆发,就再也离不开它。实在太壮观太震撼。”卡蒂亚说。
他们想知道,什么驱动着地球的心脏跳动。
1970年,卡蒂亚与莫里斯在阿尔萨斯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婚礼,蜜月选在圣托里尼的火山岛。
圣托里尼是欧洲的火山学家胜地,在这座岛下,非洲板块以每年5厘米的速度向爱琴海板块俯冲,造就复杂多样的火山系统。150-170公里深度的地震是岛上的特产。
他们决定不要孩子,“此后余生,只有火山、火山、火山……”
“这世间有一场烈火,烈火中有一对爱人的家。”
位于东非大裂谷的尼拉贡戈火山,拥有世界罕见的熔岩湖,主火山口宽两千米,深250米,赤红的岩浆在火山口昼夜翻腾。
▲ 尼拉贡戈火山的火山口。
那时,尼拉贡戈火山正在喷发,莫里斯夫妇前往考察。他们觉得在火山口边缘观察太远,竟然决定深入火山口内部。
这里的火山石充满各种喷气孔,很容易踩碎,需要布置绳索,沿着陡峭的斜坡下降。他们下降了300米——相当于10层楼的高度,终于来到火山口的底部。
▲ 卡蒂亚在尼拉贡戈火山前的剪影。
火山蒸汽氤氲升腾, 从他们的面前涌过。蒸汽之下,是红与黑的世界——那是岩浆和凝固的岩浆。
1200度的岩浆会静静流淌,也会忽然爆裂,冲起几十米高。火山附近的地面可能塌陷,让人直接掉入下方的岩浆,连火花都不会溅出来。
莫里斯说,待在这里真是疯狂。但他们还是留下了,“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。”
他们在山坡上支起了一顶蓝色的帐篷,在这里待了足足两周。
坐在火山或新生或久远的岩石上,卡蒂亚最喜欢谈论吃食。在滚烫的岩浆上,她放上一个小铁锅,然后打个鸡蛋,和在任何一个燃气灶上一样,鸡蛋起泡,变色,焦糊。莫里斯嘲笑她厨艺不精,自己也会用《宇宙探索编辑部》式的铁锅炖鱼炖汤——同样在岩浆上,然后自吹自擂,“我通常做得比较好吃。”
▲ 卡蒂亚在尼拉贡戈火山的岩浆上煎蛋。
发生的一切,日常得如同每一个平常家庭,只是背景在火山之中。
他们逐渐熟悉这座火山的脾性,莫里斯开始认为这种火山并不危险,甚至不比走在街道上更危险。他们甚至会穿着防火服,捞起一块岩浆,像掂热红薯一样,在手里颠来颠去。
或许是因为高温的炙烤,卡蒂亚总是脸颊通红,带着一层踆裂的纹路。和当下流行的白嫩面容背道而驰,但却充满激情和活力。
最常出现在她脸上的是由衷的笑容,和沉思的平静。“我们在深渊之畔沉思,岩浆使我们不断触动颤抖。”她如此写到。
两人在火山之间游走,毫发无伤。
在他们的镜头下,火山弹像烟花一样,喷射出火红的抛物线,岩浆被拉长,成为空中飞舞的火山丝。岩浆和岩石相互涌动,吞噬、转化。
1979年,他们更加冒险,观测正在爆发的喀啦喀托之子火山。岛上所有人都已经撤退,只有他们夫妇二人深入探索。
这里每三分钟就有一次剧烈的爆炸,无数火山弹迸射而出。白天像是不断有石猴出世,晚上才能看到是火红的抛物线轨迹。这些火山弹可能有几吨重,可以轻易将人类或是人类的任何文明痕迹碾碎。
他们24小时轮流值守,必须有一个人清醒,提防火山弹射向他们的方向,这样才能“在最后一刻把睡着的人推走”。
如此深入的冒险让这对火山夫妻迅速走红,他们的影片在媒体间流传,照片和书籍均告出版,电视访谈邀约不断,标本和观点都在电视机上展览。
▲ 莫里斯夫妇留下的照片。
但对他们来说,这些不过是人间的琐事,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有资金重新回到火山上,回到他们的“家”中。
无法回家时,莫里斯会自制小型的“火山”,一点黄色的可燃物,堆成小小山丘,用火柴点燃顶端,从上到下,从内到外涌成黑色。他直言对火山上的家的眷恋,“要是可以吃石头,我愿意一辈子待在火山上不下来。”
卡蒂亚也说,“我们不想再看到充满平庸的世界。宁愿待在火山口,自顾自沉思。”
在20年间,他们探索了超过100座火山。准确地说,卡蒂亚170座,莫里斯150座。“这对我们的关系是个问题”,莫里斯对此十分嫉妒。
在火山中,他们相辅相成。卡蒂亚是地球化学家,莫里斯是地质学家。卡蒂亚喜欢摄影,捕捉静态的画面;莫里斯喜欢录像,记录每秒24帧的影像。卡蒂亚喜欢细节,莫里斯喜欢宏观。
▲ 卡蒂亚贴在火山岩上观察。
▲ 双颊通红的卡蒂亚倾听火山岩的声音。
他们共同了解这个星球的秘密,别人从不知晓的秘密,同时也在理解对方内心的烈火。
而理解,是爱的另一个名字。
探索火山时,莫里斯总是走在前面,他的体重是卡地亚的两倍。如果他安全,卡地亚也没问题。但即使出现危险,“我也会跟上。因为如果他死去,我宁愿和他一起。”卡蒂亚说。
“温哥华!温哥华!出事了!出事了——”这是莫里斯夫妇友人兼同行戴维斯留下的最后遗言。
1980年,圣海伦斯火山爆发。戴维斯在火山北部十公里外,但依然被冲击波波及,不幸遇难。在最后一刻,他只来得及在无线电中喊出这句话,莫里斯一直没能找到他的遗体,只找到一卷融化的录像带。
▲ 圣海伦斯火山爆发。
此前被莫里斯认为“不比走在街道上更危险”的是“红火山”,这种火山大多由板块分裂形成,海底温泉的岩浆涌出,填满板块移动出的裂缝,创造出新的陆地。
这种火山的岩浆会静静流淌,爆发也有迹可循,可以预测。
▲ 红火山的岩浆如河流一般流淌。
而圣海伦斯火山属于截然相反的另一类——灰火山。
它们由板块碰撞形成,威力极大,行星级的压力和热气不断累计,直到剧烈喷发。其形成的火山碎屑涌浪,速度高达1000公里每小时,火山灰云会喷发到30公里外的天空。
▲ 圣海伦斯火山爆发。
更可怕的是,灰火山像是不知道引信多长的炸弹,在当时完全无法预测爆发会在什么时候发生,也不知道爆发的征兆是什么。
经过三个月的研究,莫里斯才确定,这次爆发喷射出2.8立方千米的物质,整个山体的北侧被豁开一个巨大的缺口——威力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的2.5万倍,几秒之内,方圆三十公里全部变成火山灰的世界。
戴维斯、另一位火山学家和其他55人不幸埋葬在火山灰中。
▲ 各种不同类型的火山。
从这次事件后,莫里斯夫妇开始专门研究杀人的灰火山,成为在当时世界上专门研究这种火山的50名火山学家之二。研究卓有成效,他们逐渐了解灰火山爆发的机制,能够做到一定水平的预测。
1985年10月,火山学家们成功预测内华达德鲁伊斯火山的爆发,并指出,出现泥流的概率是100%,会对周边城镇造成巨大威胁。卡蒂亚、莫里斯联合同行呼吁当局,建立预警机制和撤离计划。但当局认为成本太高,没有采纳。
▲ 德鲁伊斯火山爆发的泥流。
同年11月,德鲁伊斯火山爆发。火山涌浪融化了山顶的冰川和积雪,形成巨大的泥流,泥流顺着山体、沿着河谷奔流,冲向人类聚居区。
一道泥流涌向阿梅罗镇,几乎把它完全被抹去,2.8万名居民中只有四分之一幸存。一道泥流冲向钦奇纳镇,摧毁了400座房屋,杀死1800人。火山周围几乎变成泥灰的世界。
卡蒂亚说,他们无颜自称火山学家。
在此之前,他们一直在感知地球的心跳,而此时,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跳破碎了。让火山不再伤害人类,成为莫里斯的另一个梦想。但当时公众对火山的危害认识不足,没能提起足够的重视,包括当局政府。
技术报告对不了解火山的人毫无意义,卡蒂亚与莫里斯决定去做影片——拍下火山摧毁世界的影片,拍下那些受灾的人们,拍下火山的凶猛,这样也许更能唤起人们的重视。
在接下来的一年中,他们不断寻找,拍摄最极端、最致命的火山爆发,他们在50米的距离拍摄危险的火山碎屑涌浪,在这里,人“就像是一锅滚烫牛奶中的一只苍蝇。”
火山似乎眷顾着这对情侣,他们几次在火山爆发中险象环生,但都幸存下来。
1983年,他们前往印度尼西亚刚爆发过的乌纳乌纳火山。火山岛上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火山灰掩埋,他们拍摄残垣断壁,拍摄茶具和勺子,拍摄滞留的牛羊,拍摄自己离开的画面。
当他们不紧不慢地到达安全区域时,火山突然再次爆发,整个岛都被摧毁,只要再晚一会儿离开,他们“会在一秒钟之内被蒸熟。”
1986年,阿拉斯加,圣奥古斯丁火山。当他们接近火山口时,火山正爆发出一股巨大的火山碎屑流,中心温度超过1000华氏度,时速超过400英里,碎屑流最近距离摄影机只有不到100英尺。
但他们毫发无损。
▲ 圣奥古斯丁火山巨大的火山碎屑流,当时莫里斯并没有逃走,他平静地留在那里拍摄,直到胶片耗尽,而拍下这张照片的卡蒂亚也没有逃走。
但这种幸运在1991年6月3日下午4时18分终结。
当天的日本云仙山烟雨朦胧,卡蒂亚夫妇被云仙山火山即将爆发的消息吸引到此。下午四点,云仙山下起了雨,火山灰在空中团聚,被从北吹到南。云雾挡住了观测,莫里斯夫妇商量着到更深入也更危险的地方拍摄记录。
然后,云仙山火山爆发了。
▲ 云仙山火山爆发。
莫里斯夫妇熟悉的——时速超过1000公里的火山涌浪,朝他们涌来。他们曾经和火山涌浪相隔50米侥幸幸存,而这次再也没有那种好运。
在可能是他们留在世间的最后影像中,他们穿着红色和黄色的雨衣,在春天绿油油的山坡上,正把相机对准火山的方向——他们钟爱一生的,结束他们生命的,火山的方向。
▲ 疑似莫里斯夫妇留下的最后影像。
火山涌浪的痕迹显示,直到最后一刻,卡蒂亚与莫里斯仍在彼此身旁。他们的手表也在附近,指针永远停在4时18分。
就在火山爆发前的采访中,莫里斯说,“我已经看过这么多火山,就是明天就死去,也毫无遗憾。” 没想到一语成谶。
一周后,菲律宾皮纳图博火山爆发,这是菲律宾史上最大的火山爆发,持续半小时的喷发柱一度冲上62公里的高空。幸运的是,这场火山爆发被成功预测。莫里斯夫妇此前曾向菲律宾总统等人展示自己拍摄的火山影片,说服了很多怀疑论者。在这次爆发前,菲律宾紧急撤离了5.8万人。
为了纪念他们,法国留尼汪岛的一座火山以他们命名,学界也设立克拉夫特奖 (莫里斯夫妇的姓) ,用以纪念他们和表彰为火山学界做出无私贡献的人。
与火山共同生活的20余年中,莫里斯夫妇留下了各种标本、著作、几百小时的影片,几千张照片,还有对火山、对彼此的爱。
“我、卡蒂亚和火山,这是个爱情故事。”莫里斯如是说。
撰文 | 阿阿 编辑 | 了了 排版 | 大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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